標題: 2010年第五屆懷恩文學獎/兩百里地的雲和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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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第五屆懷恩文學獎/兩百里地的雲和月


2010年第五屆懷恩文學獎/兩百里地的雲和月

2010/12/01
【聯合報╱蔡素清口述.蔡怡執筆】

2010第5屆懷恩文學獎兩代寫作組首獎



 
爸爸後來癡了、憨了,什麼都不記得了,卻忘不了一件令他終生愧疚的事,但他不說,經由姑姑之口才得知事情真相。深刻表現了人性中怯懦與善良的各種面向。──廖玉蕙
 
在關鍵時刻看似不經意的一個打算,卻決定了一生,看到了戰爭的殘酷、人性的光輝。──陳義芝

 
 
到了晚年,爸爸癡了,憨了。他什麼都忘了。

 
他總是問我:「女兒啊,我是民國哪一年到台灣來的?我是怎麼來的?」
 
但是,他卻從來不忘記責備自己,在民國37年初沒有回老家。他總是呆望著天空,喃喃自語:
「民國37年初,我到了濟南,離老家聊城就只有二百里地,為什麼……為什麼……我沒進去看看哪?」
 
在抗日戰爭外地流亡十年一直沒回過家的爸爸,為什麼來到聊城門口的濟南沒見到父母呢?從小到大我聽爸爸一再的解釋,所得到的答案是抗戰勝利不 久,聊城就被共軍包圍了,雙方經過一年多的浴血奮戰,聊城才被共軍解放,開始清算地主、霸占土地,所以曾去四川念書被列為「重慶分子」的爸爸,若返鄉會帶 給他父母更多的災難。
 
正在他猶豫不決時,傳來膠濟鐵路即將被共軍攔腰切斷的消息,再拖延他將回不了青島──那兒有他的工作,還有他熱戀中的我媽媽。因此他一步一回頭地跳上了回青島的火車,以為改天再來看他父母。
 
誰知道,誰知道,這一錯過,竟成永別。他隨後跟著國民政府來到台灣,從此沒再見過父母一面,造成他一生椎心的痛。
 
這是我所知道的原因。但三年前,我把爸爸山東聊城老家裡唯一活著的親人,我的姑姑,接來台灣後,才知道故事還有另外的版本。
 
姑姑說,爸爸當年沒見到父母家人,還有一個我們從來不知道的因素,是爸爸不知如何處理、如何面對一個他並不愛的鄉下元配劉金娥。
 
爸爸是兩代單傳的獨子,所以在十四歲時,父母就作主替他娶了年紀比他大好多又不識字的妻子劉金娥。父親並不想接受這樣的安排,但溫順的他只有藉求學念書之故,一直在外地住宿來逃避劉金娥。抗日戰爭爆發,爸爸流亡大江南北,沒機會再回家了。
 
勝利後,因為聊城被共軍包圍,爸爸有家歸不得,就滯留在青島女中教書,在那兒他認識了在教務處工作的一位新女性,我的媽媽。他們一起打乒乓球、 一起談詩、論詞,因為年齡相近、興趣相投,兩人的感情迅速發展成熟。所以爸爸在民國37年兼程由青島趕去濟南,打算回鄉稟告父母,他想和我的母親結婚的打 算。誰知才到濟南,有位堂兄專程從聊城送口信來,說家裡的田產、糊口的工具全部被共產黨充公,以後的日子怎麼過,老人家完全沒把握,想把媳婦劉金娥送到濟 南,請爸爸趁天下尚未大亂時,把她帶在身邊,這樣才算對已經守了多年活寡的劉金娥有個交代。
 
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爸爸的預料,本性溫和善良但有些懦弱又怕麻煩的爸爸,不敢違背父母旨意,又不願接納劉金娥,在倉促間選擇踏上回青島的火車,以為先拖延一下,再慢慢考慮劉金娥的問題。
 
誰都沒想到,他這個在兵荒馬亂、煙塵瀰漫的情況下做的決定,造成大家終生的遺憾。
 
爸爸離開家鄉後不到兩年,姑姑就嫁作人婦離開自己的娘家,娘家父母只有靠劉金娥來伺候、照顧了。
 
在共產制度下,爺爺、奶奶與劉金娥都住在人民公社裡,1964年,爺爺因嚴重胃出血,嚥不下公家配給的雜糧,在食堂裡工作的劉金娥就偷一大瓢給 高幹吃的白米飯,用報紙包著放在懷裡,趁午休時跑兩里路回家孝敬爺爺。她這一跑就是五年,直到1969年爺爺去世為止。爺爺沒見著幾代單傳的獨子,死時不 能瞑目。
 
七○年代大陸土改失敗,再加上長年的旱災,農村裡簡直沒東西吃了。姑姑因為有台灣關係,身分不好,又連生了五個女娃兒,遭夫家嫌棄,把她給休了 以劃清界線。過年時,她帶著五個孩子回娘家。劉金娥看到一群小蝗蟲來,嚇得她趕快把為奶奶做的幾個白麵饅頭,裝到布袋裡,高高升起,掛在屋梁上,讓姑姑那 群小孩,誰都拿不到,只有乾瞪眼的份兒。劉金娥把我們的奶奶視為她的親娘,永遠擺在第一順位。
 
1979年奶奶嚥氣前,一直相信她的獨子還活著,千叮嚀萬囑咐,要劉金娥一定得守在蔡家等我爸爸回來。其實不需要奶奶叮囑,在蔡家已經四十五年的劉金娥,壓根兒就沒打算再邁出蔡家大門一步。
 
爺爺、奶奶都死了後,劉金娥因為沒有一兒半女,晚年就更淒涼,跟著一個侄子,過起寄人籬下的日子。
 
後來爸爸雖然暗地裡經常寄錢給她,以彌補多年對她的虧欠。但姑姑說,寄去的錢劉金娥無權支配,都被侄子拿去蓋房子、娶媳婦用了。所以晚年劉金娥 的日子過得非常拮据,她去世前把唯一一件像樣的棉襖送給姑姑。姑姑在袖口裡發現有個暗袋,裡面放著劉金娥一生最後的一點私房錢,才不過數百人民幣,但她瞞 著身邊的人,把這最後一點心意,留給夫家唯一的親人,我們的姑姑。
 
「這對我們蔡家貢獻最大的女人,就這樣默默結束了她的一生!」
 
姑姑給我看一張照片,是我們以前的祖墳靈地。我看到零散的土丘在一片麥田裡,其中一個在爺爺、奶奶墳腳下比較新的小丘,有泥土做的小墓碑,上面歪歪斜斜地刻著「劉金娥」三個字,好像訴說著她那無依無靠、孤孤單單的一生。
 
對我而言,劉金娥本是個陌生的女人,但聽完姑姑的描述,我默坐一旁,說不出話來,任眼淚流了再流,任內心一再地呼喚:「大娘啊!大娘啊!」
 
不知道坐在一旁的爸爸,有沒有聽懂姑姑的故事?只見他呆望著天空,喃喃自語:「民國37年,我去了濟南,離老家聊城就只有兩百里地,為什麼……為什麼……我沒進去看看哪?」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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